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鮮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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鮮血

一晃數日過去, 謝嗣音白日裏照舊去英國公府看望陸澄朝,陸澄朝身上的傷口已然大好,但仍有些面色病白。為此, 謝嗣音總免不了被他裝著柔弱占便宜。

從一開始的抵抗無措, 到如今,謝嗣音已經漸漸有些享受其中了。

就像陸澄朝說的,他會覆蓋其他人印下的所有痕跡。謝嗣音如今在同他親吻的時候, 已經鮮少想到仡濮臣了。她無比真切地意識到如今和她親密的人是陸澄朝, 而那個人如同春風拂過, 正在悄無聲息地離開她的生活。

可是夜間閆大夫派人送來藥湯的時候, 她卻又不可避免的想到那個人。想到他如今是否已然命垂一線, 茍延殘喘?

“郡主?”青無看著謝嗣音瞧著藥碗發呆的模樣,忍不住出聲喚道。

謝嗣音偏頭看向窗外的海棠花,低聲道:“明天就到了是嗎?”

青無和花苓面面相覷, 不知道郡主這是什麽意思。

霜白的月色落了一地的風華,謝嗣音望著被月光浸潤的花木水渠,出聲道:“送藥的童子可還在?”t

青無點點頭:“還在的。”

“喚他進來。”

青無退了出來, 將人喚到屋內。

這是這麽長時間以來,謝嗣音第一次傳喚藥童入內。十二三歲的藥童有些戰戰兢兢的進了屋,轉過小葉紫檀戧金插屏, 就瞧見謝嗣音一身青織金刻絲雲絹衣,頭上圍著家常的攢珠勒子, 端端正正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, 兩邊配著一對高幾, 上面茗碗瓶花一應俱全。

花苓站在一旁, 手裏捧著個填漆茶盤,盤上一個小碗, 正是他端過來的藥湯。

藥童不敢多瞧,連忙跪下道:“請郡主安。”

謝嗣音似乎沒有聽見一般,仍舊瞧著窗外出神。

藥童心下咯噔一聲,目光向上朝著剛剛喚他進來的青無求救。

青無眼觀鼻鼻觀心,當作沒有看到。

藥童咬了咬唇,重新低下頭去,不再吭聲了。

不知過了多久,窗外涼風順著窗欞格子進來,吹得謝嗣音起了一身涼意,才出聲道:“天冷了。”

花苓捧著藥碗上前:“郡主,藥涼了,可要去熱一熱?”

謝嗣音似乎厭惡的看了一眼湯藥,點頭:“去吧。”

等花苓出去了,藥童才重新開口:“請郡主安。”

謝嗣音這才看到他一般,笑了聲:“起來吧,什麽時候過來的?是我想出神了。”

藥童不敢說什麽,站起身點頭道:“剛剛進來,不知郡主可是有什麽事情吩咐?”

謝嗣音笑道:“沒什麽要吩咐的,不過是想問問,明日可是最後一副藥了?”

藥童應道:“是的,明日晚間便是最後一副了。”

謝嗣音目光有片刻的失神,不過轉瞬又笑了:“閆大夫可有說什麽?”

藥童抿了抿唇,不敢說別的,只道:“師傅別的沒說,只說明日裏他會親自過來給郡主送藥。”

謝嗣音點點頭,沈默了半響,又換了個話題問道:“日常都是你熬的藥?”

藥童道:“都是我和師弟輪著來煎藥。”

謝嗣音打量了他片刻,突然,唇角帶著笑問了一句:“腥嗎?”

藥童一楞,有些不太明白謝嗣音的意思:“郡主說什麽?”

謝嗣音唇角的笑容更大了一些,溫潤的眉眼一時之間竟在月色下多了些艷的味道:“血,腥嗎?”

藥童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,如何經得住謝嗣音這樣一問,當即嚇得變了臉色:“郡郡郡......郡主......”

別說藥童,就連青無也跟著嚇了一跳:“郡主這話是什麽意思?”

謝嗣音卻仍舊端著笑意:“青無,你先出去吧。”

青無楞楞的看著她,又回過神來一般看向底下的藥童,嘴唇翕動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,福了福身出去了。

吱喲一聲,門關上了。

藥童嚇得都要哭出來了,噗通一聲跪在地上:“郡主饒命,小人什麽都不知道。”

謝嗣音目光淡淡的瞧著他,盯了一會兒緩緩道:“怕什麽,出了事情有你師傅頂著呢。我不過是隨便問兩句罷了。”

藥童如何能不怕,哭喪著一張臉道:“郡主想問什麽?”

謝嗣音視線轉到窗外,聲音幽幽:“他如今什麽情況了?”

藥童咬了咬唇,終於知道謝嗣音的目的,含著哽咽搖頭道:“小人不知道,只有師傅進去過。”

謝嗣音點點頭,自問自答的呢喃道:“想也知道是不好了吧。”

藥童不敢再說話,連呼吸都不敢大聲。

謝嗣音似是終於厭倦的擺擺手:“下去吧。”

藥童連忙起身,又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:“那郡主......小人退下了。”

謝嗣音沒有再看他,低低應了一聲。

藥童如蒙大赦一般,腳底抹油的打開門就跑出院子,等跑遠了才發現自己的背後已然出了一身冷汗。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,想著明天定然不再去送藥了。

轉念一想,明天是師傅去送,心下又提了起來,回到藥園之後將剛剛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出去。

閆大夫聽完之後沒有說話,沈默了很久,才點頭道:“回去睡覺吧。”

等藥童走了,閆大夫坐在房中一動不動呆了許久,直到外頭敲響了二更的梆子聲,他才回過神來,起身下了暗室。

暗室的味道很不好聞了,昔日幹凈俊秀的少年如今已然潦草成了街頭野狗。

閆大夫沒有走近,始終站在昏暗之處瞧著他,眸光明明滅滅,不知在想什麽。

“時候到了嗎?”仡濮臣低垂著頭,沙啞的聲音從胸腔中緩緩發出。

閆大夫沒有回答,反而向他問道:“若是王爺願意放過你,你可願回苗疆,永不來京?”

仡濮臣沒有說話,似乎十分費力的擡起了頭,撩著眼皮遠遠瞧了閆大夫一眼,從喉嚨發出一聲低笑,似嘲似諷。

閆大夫唇角的胡須微顫,搖了搖頭,轉身走了。

室內重新歸於黑暗,仡濮臣低下頭垂到了胸口位置,不知想到了什麽,男人低低笑了起來,聲音喑啞詭異瘆人入骨,墻壁之上的幾盞火苗微弱的晃了兩下,幾乎下一瞬就要熄滅了。

“嘶嘶”的聲音響起,暗室陰森的一角爬出一條細長的紅尾蛇。那蛇一路從仡濮臣的腳下爬到他的手臂,在大臂的位置轉了半圈,蛇頭沖著他嘶嘶作響。

仡濮臣沒有動作,仍舊低垂著頭,沙啞的聲音低不可聞:“快了,就快了。”

***

藥童走了之後,謝嗣音沒什麽異常的吃了藥、洗了漱,進了帷帳休息。不過,躺在床上卻是睜眼到了天明。

一直到青無從隔間起身,發出輕微的聲響。謝嗣音才重重的呼出一口氣,出聲道:“青無,今日不去英國公府了。”

青無連忙上前撩開帳子,剛要說話,就看到謝嗣音眼裏滿滿的紅血絲,一驚:“郡主眼睛這是怎麽了?”

謝嗣音眨了眨眼睛,有些幹澀,嘆道:“沒事兒,父王可還在家?”

青無也是剛醒,還不清楚,忙道:“奴婢讓人去問一下。”

謝嗣音點點頭,有些疲倦的坐起身:“去吧,讓花苓進來給我梳洗。”

青無轉身讓伺候的人進來,又派了一個小丫鬟去王妃院裏打聽消息,沒一會兒的功夫就回來了。

王爺今兒休沐在家,還沒起呢。

謝嗣音闔著眼應了一聲,梳洗過後直接去了寶翰堂。

等她到了的時候,宣王夫婦二人的早膳剛剛擺好。宣王妃一見謝嗣音忙道:“今兒怎麽這麽早就過來了,用過早飯了沒?”

謝嗣音笑了笑,看向宣王:“還沒有,難得父王今兒休沐在家,想著同您一道用膳。”

宣王昨兒就知道了她盤問藥童的事情,今天一大早又通紅著眼睛過來找他,為了什麽,一想便知。

他心下微惱,口氣也不好:“這麽些日子都不過來,怎麽今兒就想起你父王了?”

宣王妃笑靨如花的臉瞬間掉了下來,轉頭美目一瞪,威脅之意溢於言表。

宣王住了口,謝嗣音笑著坐下:“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,女兒就要出嫁了。往後陪在您身邊的時間,就越來越少了。”

這話一說,宣王妃當即紅了眼,又狠狠瞪了一眼宣王,拉著謝嗣音的手聲音哽咽道:“明明還是個小姑娘,怎麽轉眼就嫁人了呢?”

宣王看著這娘兒倆再說下去就要抱頭痛哭的模樣,嘆口氣道:“又不是嫁到別處去,英國公府距離咱們府上不過幾步的距離,一會兒的功夫就到家了。”

宣王妃擦擦眼角,冷哼一聲:“你說的好聽,我嫁進來之後,可曾天天回過娘家?”

宣王一下住了嘴,不再說話了,撿起筷子默默吃飯。

吃完之後,宣王放下筷子朝著宣王妃道:“我去書房。”

宣王妃擺擺手,也不理睬他,一邊給謝嗣音夾了一塊兒筍片,一邊心疼的道:“怎麽瞧著最近氣色又不好了,可是擔心婚禮的事宜?”

宣王被忽視了個徹底,默默瞧了謝嗣音一眼,哼了一聲,起身走了。

謝嗣音瞥了眼宣王的背影,笑著道:“父王又吃我醋了。”

宣王妃繼續給她夾菜:“這麽大的人了,有時候還跟個小孩子似的。”

謝嗣音笑著又哄了宣王妃幾句,哄得人眉開眼笑地用完了膳,才起身回去。

等謝嗣音走後,宣王妃才斂起一臉的喜色,黯然道:“秦嬤嬤,你說我們這樣做是否正確呢?”

秦嬤嬤嘆了口氣,t勸道:“郡主最是明事理識大體了,她慢慢都會明白的。”

宣王妃沒有說話,只是目光怔忪的看著一桌殘羹,良久才緩緩道:“希望如此吧。”

“您別擔心了,這事還有王爺呢,他定然會妥善處理的。”

宣王能不能妥善處理不知道,如今他正握著一個印章不知道是該砸還是不該砸。他閉了閉眼,深吸了兩口氣,咬著牙怒道:“你再說一遍?”

謝嗣音跪在書房中間,又重覆了一遍:“求父王饒仡濮臣一命。”

宣王氣得跳腳,將手裏印章擡了又落,落了又擡,最後惡狠狠地砸到了謝嗣音的身前:“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?”

謝嗣音俯身跪下,額頭砰的一聲磕到地面:“父王,我以為自己也想讓他死。可是真的到了這一天,我......卻不忍心。”

宣王倒吸一口氣:“不忍心?你不忍心?!!他他他他他都做出那樣的事情了,你卻還跟我說——你不忍心?”

謝嗣音擡起頭,看著宣王條條是道的分析:“於情,他待女兒心思純粹,縱然略有失宜,也不過是個可憐人,稍加懲處便可了;於理,他先後數次救我性命,世間斷沒有恩將仇報的道理;於公,他為苗疆大祭司,倘若真的殺了他,苗疆內亂再次掀起,西南好不容易平覆的戰火又將再次覆發。被牽扯進來的士兵何辜,百姓何辜?於私......”

謝嗣音頓了頓,艱澀開口道:“女兒不想他死。”

宣王氣得頭腦發昏,直接站起身將桌面上的東西揮了下去:“不想他死?你可知道這樣的一個人若是不死,那就是我宣王府的定時炸彈?!”

謝嗣音抿緊了唇,沙啞著嗓子道:“知道。”

“你你你你知道,你還不想他死?!”

謝嗣音勉強勾了勾唇角,聲音裏盡是哀然:“父王,世間有太多事,知道是一回事,可真的去做......卻又是另一回事了。”

宣王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,他重新坐下,目光深深的看著謝嗣音:“你喜歡上了他?”

謝嗣音似乎早就猜到他會有這樣一問,笑著搖了搖頭:“父王,並非對每一個喜歡自己的人不忍心,就是喜歡他。”

“‘我不喜歡他’與‘我不想他死’,並不矛盾。”

“倘若當日您在山上殺了他,那麽殺了也就殺了。我縱然難過,也不會再來走這一遭。可是......”

說到這裏,謝嗣音嘆了一聲:“可是他沒有死,反而被您關了起來......當了我的藥引子。”

她輕輕笑了一下,笑容裏不知浸了多少難言的意味:“您知道自從我猜到每日裏喝的藥中可能都是仡濮臣的血肉,心下有多麽煎熬難受嗎?”

看著宣王明顯變了的臉色,謝嗣音笑容不變,繼續道:“我厭惡極了!厭惡這混沌不清的一切,厭惡這層層疊疊的欺騙和隱瞞,更厭惡一聲不吭假裝無事發生的自己。”

“父王,我失了憶,但我並非失了智。當初那三個月,我縱然想不起來,怕也沒有受什麽委屈。”

宣王怔怔的看著她,一聲不吭。

“父王,我從來沒有過——”

謝嗣音聲音變得輕飄起來,就像一團風下一秒就刮走了一般:“如此虧欠一個人的感覺。”

“讓我覺得,心下難安。”

說到最後,謝嗣音聲音中帶了些許的哽咽,她朝著宣王又笑了一下,重新將頭俯到地上:“父王,若他死了,女兒終生可能都會難以釋懷。”

“求您看在女兒的面子上,放他一條活路吧。”

宣王默默註視著謝嗣音彎下去的脊背,良久出聲道:“你回去吧,我想想。”

謝嗣音身子頓了一下,抿了抿唇,站起身來轉身朝外走去。

宣王在她推開門的瞬間,出聲道:“你想見他嗎?”

謝嗣音怔了一下,回頭笑道:“女兒見他做什麽?便是見了,也無話可說。女兒對他的心思,僅止於還了那救命之恩與虧欠之上。”

宣王認真打量了她兩秒鐘,似是在研究她說的是真是假。

良久,他才嘆了口氣:“好吧,依你。只是得等你成婚之後,再放了他。”

謝嗣音這回真的笑了,笑得得償所願。她回身朝宣王福了一禮,鄭重道:“多謝爹爹。”

宣王冷哼一聲,佯怒道:“這回滿意了?”

謝嗣音上前幾步,拉住宣王胳膊哼聲道:“爹爹最好了。”

宣王嘆了口氣,點點她的額頭,問道:“最近同澄朝相處的如何?”

謝嗣音笑得更開心了,眼裏都是星星:“澄朝很好,我很喜歡。”

宣王瞧見她這個樣子,才算是放下了心:“那就好,澄朝我也最是放心了。”

謝嗣音點點頭,掰著手指數陸澄朝的好處,惹得宣王笑個不停。

父女二人聊了一會兒之後,宣王才嫌棄的將人給打發了。等謝嗣音走後,宣王才嘆了口氣道:“暗夜,你說本王真的能放了那個人嗎?”

暗夜悄無聲息的現身,一聲不吭。

宣王目光落到案上的銅鎏金九龍鈕鎮紙,聲音幽幽:“隨本王去見他一面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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